V.

Light me up in flames.

《科索沃之役》

我俯下身亲吻斯蒂凡·杜尚的前额。在热血仍未干涸,刀锋仍未黯淡之时他便阖目。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相信曾为兵戈铁马与外交的隐形丝线燃烧的心脏就此停止跳动。如果说他留给了我什么,想必并非领土,强权或欲望,而更多的是信念:曾让拜占庭人俯首,使保加尔人震颤,使希腊人屈服的信念。而当他已握不住汇集不止湍流的权杖,潜滋暗长的分裂便如同蝼蚁腐蚀王国的骨干。王权更迭,将相易位,未尽的大业就此搁置,而曾构筑的版图开始松动、脱落。


“我们陷入危险了。”


拉扎尔大公在窗台边急躁地踱步,向我投来殷切而焦灼的目光。我低下头,看向桌案上的信件,火漆凝重得像暗红色的血液,仿佛承载着噩梦的重量。索非亚已沦陷于铁蹄之下,马其顿已禁锢于囚牢之中。奥斯曼人。我默念着。反其道而行之的侵略者,贪婪蚕食着瑰丽外表下脱落的皮囊,在齿轮传动间意欲汲取更多,为异邦抹上诡谲的重影。我曾注视他许久,称霸之雄心有如出鞘之刃,只可惜他蠢蠢欲动的意图实在太容易被看穿,黑暗与混沌中他便指向科索沃,绝非一时失误的谵妄,不难想象接下来的目标便是直捣我们的心骨。


曾用阴谋与手腕互相遏制的诸侯方且放下无尽恩怨,阋墙御侮。我接过巴尔干联军的旗帜。波斯尼亚和科索沃走在我的身侧,未及深夜我们便匆匆出征,行进声笼罩着荒无人烟的平原,泥泞上缠绕的薄雾如同心中积存已久的不散阴霾。狭路相逢,红白相间的旗帜随着马蹄声的逼近越来越醒目。真相无需预示,血幕一触即发。


“怎么样,想好了吗,准备答应我提的条件了吗?以安拉之名,稍微动动脑子也该知道,我的需求不过是这块平原,东接保加利亚,南起马其顿,与我们的国土相连接。只需要你小小的妥协,我们就到此为止。”


“做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实的目标么。”


因烧至胸腔的怒火而停顿片刻,我只用一个短促的音节回应他嚣张的质问。他正在步步逼近我,铁蹄气势如虹,野心昭然若揭,嘴角边难遏的阴险笑容即便是在头纱与面具下仍无比醒目。科索沃平原不过是他朝思暮想的跳板,而隐形的长剑早已指向我的心脏。还未给我论辩的机会,鼓与号便如雷贯耳,弓箭手便带着万千乱箭从身边涌来,猝不及防,几乎出乎意料之外。马匹倒下,将骑士高高抛起又跌落,虽小小箭矢自然无法捅破冷盔硬甲,但只有抓住方能抵抗的时间向前突击才能劈开一条生路。锐气不减的弓箭手仍在阵外将我们死死包围,前方犹如天堑,我向轻骑兵挥挥手高喊一声,他们迅速奔来为侧翼打上掩护,一番风驰电掣与焦灼对峙,血印染红铁盾,弓箭手方才被驱散,紧紧相接的土耳其左翼就此松动,退居河对岸一侧。冲锋,冲锋,破道!锁准方位,勒马猛然腾跃而起冲向下一道壕沟,拒马桩忽然闪现在眼前,阵仗不得不压缓,高亢的命令声与无情的撞击声淹没惨绝人寰的不息叫喊,旌旗被烟灰熏黑,被火焰碾碎。而我的军队却早已训练有素,战士们倒下的空隙便有源源不断的骑兵迅速上前填补,一刻不停踏过累累尸骨与可怖的黑色洞窟。


拉锯明显带有强烈的偏向性,每前进十米,必被我们向后逼至百米以外。冷笑着注视着几近覆没的阵仗,左翼溃不成军,中军叫苦连连,只得硬抗我们步步为营的紧逼。远程放箭与冲刺的战事告一段落,剑盾相撞的面对面搏击拉开序幕,四周皆是呼之欲出的剑芒闪烁的凛凛寒光,冲鼻的血腥未散。反手刀剑并用,猛烈撞击与持续打压弄得我没办法硬碰硬,只得指望着将领冲向前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卷起的沙砾携利刃破风的尖锐声音从四面奔来,想必后背空门已开,偷袭者蠢蠢欲动,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倒地翻滚躲过一劫,匍匐了一小会,单膝跪地稳住身体,照顾还未找回平衡感的大脑。


柳暗花明,阵仗再次壮大,奥斯曼人引以为豪的禁卫军敌不过精良骑士一对一的打压。骑士们士气大振,叫嚣着直戳奥斯曼人的主心骨,穆拉德,他们的苏丹,万兵拥戴的王,竟毫无堤防!淬毒的利刃刺向华服,没待数日便病死榻上。消息大快人心,本以为对面早已群龙无首,战线早已拉得够长,是时候适可而止。而消息有如石破天惊,激起复弑君之仇的怒火与巨浪。巴济耶德,苏丹之子,早已将复仇者与残存的力量再次重聚在自己的旗帜之下,未待黎明他便亲临战场,溃烂的中军觊觎第二次崛起。左翼拖下了足够的时间,更让我轻信第二次捅破精心布好的棋局与阵仗如同前一次一样容易。嗅不到波澜起伏的万端变化,未曾踯躅而行,殊不知奥斯曼人的中军竟联合了右路向我们飞扑而来。重甲带来的疲累使我剧烈地喘息着,来不及拭干前额的汗液便再次狂奔向前,速度在逐渐凝滞的空气中放缓,刺向腹地的尖刀不及原来的锋芒。狡诈的撒旦之子,对我们致命的弱点嗤之以鼻,付之一笑,轻骑兵蜂拥而至。


被包围了。骚乱、动摇、腹诽在爆裂的空气下盘旋、蔓延。曾小觑敌手的我被惊讶与忐忑压得几近窒息。局势扭转似乎出现在眨眼间,万千人马将我们困于囹吾。波斯尼亚,我的同胞与战友,几乎放下了左翼焦灼的战况奔我而来,而后方的步兵已在不期而至的凶险重围中奄奄一息,数百兵卒无能为力,甚至带来了洪流般的噩梦,左翼无人把守,土耳其人在转机与胜利的不断鼓舞下轻而易举地包抄。愤怒、不甘、厌烦如熊熊烈焰燃烧,耐心与精力一同被磨穿,败相早已显露,裂痕越来越醒目,棋局被扰乱,科索沃公爵早已大呼着“后撤”以求自保。围困者步步紧逼,扼住我们的咽喉,似乎连最后残喘的机会也想就此夺去。剧烈的疼痛与抽搐中,蹙眉下意识捂住伤口,未来得及稍作停顿,便被奥斯曼人奔涌向前的军队卷走,翻下马来,匍匐在地。


我抓紧另一只手中陪伴无数塞族人挺过无数场战役的长剑,回眸便是被血染红的天幕。我的大公,竟这样被铁铸的镣铐打为阶下囚,押至勒索前。“一命换一命!”高喊不绝于耳。“你还想反抗吗?不用再徒劳了。我保证我会遵守条件上的所有承诺,只要你就此臣服于我。” 塞迪克·安南正立在新的苏丹一侧俯视着我,若循回往复的战事不过给予我血瘀与伤痕,侵略者的倨傲与不可一世才能彻底撕碎我的尊严。张嘴欲发出决绝的叫喊,嗓音却早已嘶哑。


紧咬的牙关开始松动,灌进阵阵呜咽的冷风,紧握的双拳渗出汗珠,耳边悲怆的哀嚎逐渐平息,我们就这样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对视,无谓地僵持。我颤抖着,将指向他的胸口的长剑缓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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